以“水運”重讀中華文明史——評吳鵬《水運與國運》
2023-04-07 19:13:03 來源:光明日報
《水運與國運》吳鵬著浙江人民出版社
【讀書者說】
人類文明大多伴水而生,由于地理環境不同或者文化差異,每個文明與水又有各自不同的故事。管子曰:“水者何也?萬物之本原也。”在他看來,春秋時代齊、楚、越、秦、晉、燕、宋的民風區別,是各地“水”之所產,正所謂一方水土養一方人,故而圣人治世,要以水為樞機。這是中國古人對水與國家、文化關系的一種認識。而在文明比較的視角下,魏特夫強調了東方農業社會對水利灌溉的執著追求,認為其影響了國家與社會的體制結構。在不同學者的筆下,中華文明與水的關系,也表現出不同的面向。吳鵬先生的著作《水運與國運》,則是抓住了“水運”的線索,以廣博的視野和流暢的筆觸,重新梳理了中國歷史,展現出中華文明的精神特質與發展傳承。
(資料圖)
何謂“水運”?何謂“國運”?作者在前言中給出了定義:“圍繞水而開展的制度安排、經濟運作、社會治理、軍事行動、文化互助等,包括洪澇災害的治理、水利設施的修建、人工運河的開鑿、海洋貿易的展開、水戰海戰的進程、海外文化的交流等等。”故而書中所講的“水運”已遠遠超出水利運輸的狹義內涵,是指代所有與水有關的文明運作。其中的“水”,也并不限于河水,還包括渠堰、大海,使“水運”的表達更加豐富而有層次。至于“國運”,書中實際也包括兩層含義,一是具體某個朝代或政權的興衰,二是中國古代社會的發展走向。可以說這本書是對于水與中華文明關系的整體觀照,當然不可能面面俱到,卻抓住了重要人物和重大事件,生動地展現了這一宏大的歷史過程。掩卷而思,書中引人之處,大致有以下幾點。
技術與使命:水利事業的發展動力
眾所周知,古代中國的水利事業非常發達,技術的積累與應用,無疑是保障大規模水利工程開展的重要基礎。本書就在不同章節里,為我們展現了中國古代水利技術應用的三個場景。首先是農田水利,重點在于合理的引水與灌溉。最具代表性的當然是聞名遐邇的都江堰,作者描繪了李冰父子利用地形,創造出無壩引水、自流灌溉的精彩設計,使成都平原化為沃野千里的天府之國。還有同在秦國的鄭國渠,利用地勢設計出合理的干渠坡降,形成“以高向下”的自流引水灌溉。正是這一個個水利工程,使中國的土地得到充分的耕作開發,形成發達的農業社會。其次是開鑿運河,難處在于路線勘測與水流落差。秦代連通湘江與漓江的靈渠,就是選取支流相近之處進行科學布局。隋代開通大運河,更是經過了全國性的整體布局,溝通了五大水系。開鑿運河的直接目的大多是完成國家的糧食和兵力轉運,但同時又聯系了各大經濟區域,實現了國家經濟的整合。最后是城市水利,重點在排洪防澇。作者舉出江西贛州福壽溝的例子,描述了借水力開合的水窗的應用。讀到這些技術創舉,不得不感嘆古人在與水共生中積累的各種巧思。
值得玩味的是,作者決不僅是表現水利工程的宏大與影響,更進一步發掘了工程主持者的故事,從而展現寄托于水利事業的時代使命。李冰守蜀,以水利助力了秦國國力的上升。更有趣的是鄭國,作為韓國派來的“間諜”,原本是想通過水利工程消耗秦國,最終也甘愿為秦國“建萬世之功”。這是國運崛起的故事。相比之下,劉晏挽救唐朝將傾之大廈,則又帶了幾分悲壯。劉晏作為神童,十歲就被唐玄宗授予秘書正字,見證了開元盛世的榮光,安史之亂后則肩負起了重整漕運、挽救國家財政的重任。他不僅改進運輸手段,更是完善漕運管理,正所謂“萬里江海通,九州天地寬”。宋代主持福壽溝工程的劉彝,則是一位心系地方治理的官員,是北宋士大夫精神的縮影。元代的郭守敬與馬之貞,又演繹出“高山流水”、憂國憂民的故事。書中表現的這一個個鮮活的人物,以天下為己任,連接起了“水運”與“國運”。
成敗與民心:圍繞水的戰爭與治理
關于“水運”,不僅有統一與富強,而且有戰亂與災難,這是作者為我們展現的另一面。大江大河是天然的關隘,也常是用兵之地。書中就描繪了中國古代與水有關的多次著名戰役,包括導致三家分晉的晉水之戰,奠定三國格局的赤壁之戰,影響南北形勢的淝水之戰,改變東亞局勢的白江口之戰,標志南宋滅亡的崖山海戰等等。其中多有可資借鑒之處,但最令人唏噓的,反倒是不為一般讀者所熟知的浮山堰之爭。浮山堰修成于南梁天監十五年(516年),是截斷淮河的大壩,長4500米,蓄水量超過100億立方米,是當時的超級水利工程。然而它卻并未用于民利,而是梁武帝為了水灌北魏壽陽城而修筑。這是一項不合理的軍事工程,不僅修建時勞民傷財,更是超出了那個時代的施工和維護能力,修成后不久就被洪水沖垮,下游十余萬人被洪水吞沒,形成千里澤國。中國古代的國家能夠組織起曠世的水利工程,但是否以民為本,卻可以決定其成敗。
更顯著的事例當然是隋煬帝的大運河。隋代用六年時間,分別開通了通濟渠、邗溝、江南河、永濟渠,溝通了中國南北,加強了經濟聯系與政治統一。隨著唐宋時期經濟重心的南移,大運河發揮著愈發重要的作用,是國家的交通動脈。真是“功在當代,利在千秋”。然而隋煬帝的功業是建立在濫用民力的基礎上的,工程量最大的通濟渠和永濟渠,分別征發民夫百余萬。不僅如此,隋煬帝還曾大修東都、營造長城、征伐高句麗,每一項計劃似乎都是利國大計,但唯獨忽略了百姓的承受能力,最終導致隋末風起云涌的農民起義。書中也借大運河描述了民心所向對朝代興衰的意義。
過去與未來:中華文明的歷史出口
本書的一大特點,是將海運納入“水運”范疇之內,討論中華文明與大海的關系。作者指出,中國在地理環境上剛好處于海陸交界之地,可以成為連接內陸與海洋的樞紐。從歷史上看,古代中國確實曾經扮演過這樣的角色。漢唐時期,中國就逐步開拓出海上的對外交往路線。宋元時期,海上貿易在國家財政中發揮著愈發重要的作用,海上絲綢之路勃興,中國的瓷器等貨物也大量外銷。至于明清時期,作者更是將其描述為從“開—關—開”到“關—開—關”的循環,鄭和船隊創造了下西洋的偉大歷史,但在“開”與“關”的反復中,中國沒有趕上向全球開拓進取的時代潮流。成敗興亡過眼,中華文明究竟要走向何方呢?作者也給出了他的思考:成為陸洋樞紐,即“在徹底整合內陸的基礎上全面擁抱海洋,完成大陸與大洋雙重的身份認定”。作者既否定了清代“關閉海上大門,轉身專注于經略大陸”的政策,也否定了晚清民國沿海拋棄內陸,“試圖單獨通過進入海洋加入世界秩序”的思路,而是提出需要二者結合。這為我們理解中華文明與海陸的關系提出了一個有意義的話題。
該書作為一部面向大眾的讀物,又不失史實的嚴謹性。書中的敘述大多有所本,有不少地方都恰到好處地引用了史料原文。如作者寫唐玄宗借廣運潭烘托盛世景象,先后大段引用了《得寶歌》、杜甫著名的《憶昔》詩以及《通典》《唐語林》關于開元時期耕地面積、糧食產量、人口數量的記載原文,既用豐富的史料展現開元盛世的面貌,也使讀者不失閱讀的趣味。此外,作者也在論述中穿插了不少學者的研究觀點,讀者可以在參考文獻中一一查對。總之,這是一部氣勢磅礴又饒有趣味的歷史著述,既回顧了中國古代國家與水運的關系,又為探索中華文明的定位提供了有意義的思考。
(作者:劉子凡,系中國社會科學院古代史研究所副研究員)